一天走下來，李東旭感覺雙腳有些吃不消，不是體力上的問題，而是腳下這雙人字拖，跟不上如此高強度的暴走，走得都有些變形了，看樣子必須換雙鞋子了，想到這里，李東旭回城找了間賣鞋帽的鋪子，花了四百文，買了一雙鞋底頗厚的手工布鞋，順便還買了一片方巾和一個褡褳，方巾洗臉用，褡褳就是個掛在腰上的包包，可以把銀錢和拖鞋裝里面。臨走前李東旭還問了有沒有牙刷，鋪子老板一臉懵，李東旭比劃半天才搞清楚，告知沒有，臨別道了句：“折個柳枝嚼碎嘍，就能洗牙齒用。”

這一日走下來，李東旭弄明白了幾件事，自己身上那個一兩的銀錠，能換八百個銅錢，這銅錢八百個叫一貫，就是長長的一串，提著頗有些分量，一貫就值自己手頭那一兩銀錢，原來還以為一貫是一千個，沒想到會是八百個。那銅錢一個叫一文，這銅錢有嘉熙通寶、端平重寶、淳祐通寶、皇宋元寶，五花八門一大堆，剛剛買鞋子，就把銀錠給老板兌開了，找回來一堆銅錢。這銅錢還分折二折三，意思是一個抵兩個三個，最高還有折十三的，李東旭不知道鞋子有沒有買貴，好在穿上還算舒服，剩下的銅錢，統統裝進褡褳，系在了腰間。

這一日總感覺肚子餓，又在路邊吃了兩頓，還帶回來一些，留著明兒早上吃，路過一家賣瓜果兒的店，又買了一只菜瓜，算是給自己補充了一點維生素。這幾日開銷下來，身上的銀錢竟然用去了一半，回到草亭，李東旭細細折算，這臨安城物價還挺高，一個銅錢差不多抵得上一元人民幣，可能還差一些。

第二日起來，李東旭折了幾根柳樹枝，依著鋪子老板的法子，去了皮放嘴里咬，一開始一股子苦味，嚼到后面柳枝出現根根粗纖維，竟然有點像牙刷了，能清潔到牙齒的邊邊縫縫，李東旭大喜過望，刷完牙在湖邊漱了口，整個人都感覺精神倍增。這湖邊最不缺的就是柳樹，想來以后刷牙是不愁了。

白日里，西湖邊行人不少，有純粹賞景的游人，也有過往的行人，沿湖遠一些的地方，還有幾片菜園子，田間勞作的農人時常進出。李東旭過夜的草亭，也偶爾有人光顧小憩，看到李東旭在亭子里，游人都會抱拳示意，頗具禮節。

接下去幾日，依舊是暴走模式，新鞋子穿在腳上，行路比拖鞋方便不少，李東旭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穿行著，各個熟悉的地名越來越多的冒出來，之前走過的那條浣紗河，邊上那條大一些的馬路叫浣紗路，和現在杭州城的那條浣紗路同名，浣紗河有一座石拱橋叫龍翔橋，也是和杭州一處地方同名。

越來越多痕跡證明，這個古城，十有八九真的就是千年前的杭州城。雖然心里一萬個不愿意相信，但眼前的種種事實，讓李東旭無力反駁，至于為什么會這樣，腦子里是一團亂麻，無從解起。

連走了幾日，李東旭把這個臨安古城逛得七七八八，但是該如何回去，依然沒有頭緒，這樣瞎走下去不是辦法。湖邊的草亭，成了李東旭臨時的家，走累了，就回到亭子里歇歇，好在草亭清凈，游人又少，坐在亭子望著一潭湖水，能讓人把心稍稍靜一些下來。

西湖的景色，不論日頭在何處，都美得讓人著迷，時值午后，李東旭走累了，不是身體累，是心突然累了。回到湖邊，李東旭望著湖景傻傻呆立著，回想著出現在這臨安城的前前后后。自己最早現身的那座顏府大宅，這些天走下來，顏府也路過兩三回，對比西湖的方位，這顏府的位置，似乎和自己租住的小樓十分相近，杭州城那片老宅區里的二層小樓，刨去年代上的差異，空間位置上極為接近，大致就是這顏府大宅的方位。

空間好像沒有變，變的是年代，差了近千年的時間，讓人哭笑不得又莫名其妙的時間差。

算算日頭，到這臨安城，已經過去了有七日，靜心思索一番后，眼下最該去看看的是這顏府，因為還有一個最無法解釋的疑惑，就是在顏府看到的那雙清澈眼睛。七天前，自己在圖書館見過這雙眼睛，剛到顏府的那個晚上，看到的也是那雙眼睛。雖然那一晚有點尷尬，但是這雙眼睛絕對不會認錯，差了千年時間，就算是自己接受了穿越這個現實，但這雙眼睛不應該在兩個時間差里都出現，這個疑惑一直縈繞在李東旭心頭，是時候去顏府找那雙眼睛了。

找到那對眼睛，或許能解開謎團，找到讓自己回去的辦法。今天不再瞎走了，回草亭好好休整一番，明天去顏府，李東旭打定主意，在湖邊深吸幾口鮮美的空氣，轉身回草亭。

穿過樹林，遠遠看到草亭石凳上，坐著一個人，平日草亭偶有游人來休憩，一般都是小憩即去，待到日頭偏西，草亭就不會再有閑人，變回自己的小天地，李東旭沒有太在意，來到亭子處。

石凳上坐著的是一位老婦人，此刻雙目微閉，正在休息。

老婦人年逾六旬，衣著華服，身形微胖，手里握著一串佛珠，李東旭覺得似曾相識，仿佛在哪里見過。

老婦人聽見響聲，睜開雙眼，面帶微笑，對著李東旭上下一番打量。

被陌生人盯著，李東旭覺得有些不自在，朝老婦人微微一笑，自動打招呼道：“奶奶好！”

“好個清秀的小官人。”老婦人兩鬢已有些斑白，不過面色紅潤，雙目有神，看上去氣色不錯，一副貴婦人相，對著李東旭笑瞇瞇道。

尤其是這雙眼睛，看上去十分清朗，不像一般老年人該有的眼睛。

聽到人家一上來就夸自己，李東旭覺得臉一紅，沒想到這老奶奶還挺健談，一下子有點適應不過來。

“小官人，來，坐，坐……！”老婦人熱情揮手，招呼李東旭坐到石凳上。

草亭有兩條長長的石凳，李東旭架不住老人家熱情，朝老婦人點點頭，在另外一條石凳上坐了下來。

“小官人，多大了？”待李東旭坐定，老婦人開口問道。

一開口就問人家年齡，多少有些尷尬，好在眼前的老奶奶，笑容可掬，看上去十分的面善，李東旭不由想起自己的奶奶，頓時沒有了生分感，回答道：“奶奶，二十三歲了。”

“哦，好，好……”老奶奶笑容滿面，道：“年齡正好。”

年齡正好？

剛才老奶奶夸自己長相好，現在又稱年齡好，李東旭有些摸不到套路，不知道該怎么接話。

“小官人，可否婚配？”老婦人依舊笑瞇瞇地問道。

這里的人，聊天都是這么直接的嗎？這個問題太直白了，李東旭腦回路一下子沒拐過來，本能的搖了搖頭。

慚愧啊，別說結婚了，自己這樣的大好青年，連個女朋友都沒有。

“那太好了……！” 老婦人一拍手，哈哈一笑道。

這一笑，李東旭可以感覺到，老奶奶是發自內心的高興，只是自己弄不明白，老奶奶在開心啥？

“小官人啊，我家囡囡，和你太般配了。”老婦人石凳上挪了挪，挨近了李東旭幾分，有些神秘地道：“我家里那個囡囡啊，又聰明又漂亮，那叫一個人見人愛啊。”

原來如此，李東旭聽明白了，老人家是給她家囡囡相親來了。

哈哈哈，自己的高大帥氣英明神武，終于有人欣賞啦。

等等，不對啊，初次見面，連自己什么底細都不了解，怎么就說上媒了呢？

但是看老奶奶那認真的神情，好像不是在說笑，李東旭的臉又紅了，道：“奶奶，你說笑了。”

“哎，我看人錯不了，小官人一看就是個念書的人，知書達理，八面玲瓏。”老婦人自信地拍了拍胸脯，道：“我家囡囡，就要嫁給你這樣的人，錯不了。”

老人家這么一說，李東旭脖子根都紅了，雖然是在夸自己，但怎么有一種承受不起的感覺。自己眼下正焦頭爛額，找不到回去的法子，哪有心思相親啊，再說了，老人家口中那個囡囡，是何方神圣，還不清楚呢。

“奶奶，囡囡是誰啊？”看到老人家如此熱情，李東旭有些好奇，忍不住舔著臉問道。

“那是我孫女，不光人漂亮，書也念的好，又聰明又機靈。”一提到囡囡，老人家滿臉自豪，道：“好些個名門大家來提親，我都沒看上，那些個都配不上我家囡囡。”

“哦……”看老奶奶的衣著打扮，像是個大戶人家，門當戶對的來提親，那是正常的事，那個囡囡想來是十分的優秀，李東旭隨口問道：“你家囡囡多大了？”

“唉，都二十啦！”老人家突然嘆了口氣，道：“我家囡囡，眼光太高，親事都耽誤了。”

二十歲，也不大啊，李東旭一想，這還是個讀書的年齡了，急什么呢。

“奶奶，二十還小，不急的。”看到老婦人嘆氣，李東旭安慰道。

“還不大啊，人家二十歲，孩子都滿地跑了。”老婦人又朝李東旭處挪了挪，道：“我家囡囡啊，就是不聽我的話，偏偏看上個喜歡舞刀弄槍的秋水師兄，人家跑北邊去了，還說要等人家，這一等都好幾年了。”

秋水師兄，何許人也，還會舞刀弄槍，想來是個粗人。

原來人家囡囡有喜歡的人，聽到這里李東旭突然生出了一種失落感，轉念又搖頭苦笑，人家老奶奶找你嘮個家常，你還當真了。

“奶奶，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。” 李東旭朝老婦人道。

平日草亭冷清，難得有人能說說話，看到老婦人此刻話頭正盛，今天索性就敞開陪老人家聊一會。

“女孩子家，要什么想法，都這個年紀了，嫁人才是頂要緊的事。”老奶奶望著李東旭，道：“小官人，我看你一表人才，我家囡囡，就許配給你了。”

“額，這個，這個……”老奶奶如此直白，李東旭都不知道該如何應答了。

“小官人，你剛才喚我一聲奶奶，這個孫女婿，我認定了！”老奶奶上前，一把握住李東旭的手，聲音堅定地道。

老婦人的手緊緊握住了李東旭的手，一陣溫暖感傳來，李東旭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，只覺得老奶奶手上的佛珠串硌得慌。

老奶奶話語清晰，握手有力，但是講話的思路，讓李東旭察覺到了一些異樣，一般陌生人見面，總會保持適當的距離感，這老奶奶，第一次見面，一點都沒把自己當外人，顯得和自己特別親近，只是講得話越來越離譜，讓人摸不著頭腦。

老奶奶的話語雖然分不清套路，但是李東旭可以感受到，老人家一臉真誠，毫無惡意，甚至帶著一些孩子氣，很認真很投入的和自己聊著她孫女。

阿爾茨海默病，李東旭腦子一下子反應過來，老年癡呆癥。

這位面容和藹的老奶奶，明顯有些阿爾茨海默病的癥狀，這在老年人中也算是一種常見的病癥，好在眼前的老人家身體健朗，話語清晰，應該病癥還不重。

想到這里，李東旭抽手輕輕拍了拍老婦人手背，道：“行，奶奶，只要你滿意就行。”

“啊呦，太好了……！”老婦人一聽，滿面笑容道：“我家囡囡終于找了個好夫婿，太高興啦，太讓人高興啦！”

老人開心的像個孩子，握著李東旭的手，滿意地點著頭。

李東旭見狀，急忙轉移話題，怕再和老奶奶尬聊起來。

日頭偏西，草亭里一老一少，東拉西扯的聊著。

李東旭望了望西陲的日頭，忽然有些擔心起來，老人家在草亭待的時間挺長了，她家人會不會擔心，朝老婦人道：“奶奶，時候不早了，該回家了。”

“回家？”老婦人一愣，道：“孫女婿說得對，該回去了。”

說完起身，走到草亭口停住了，若有所思地道：“咦，我家該往哪兒走呢？”

如果不出李東旭所料，老奶奶確實老年癡呆了。

“糟糕，我忘記回家的路了。”老婦人轉身問道：“孫女婿，你認識去我家的路嗎？”

看到老奶奶神情有異，李東旭急忙起身，問道：“奶奶，你家住哪里？”

“我家住哪里？”老婦人低頭沉思片刻，神情有些慌張地道：“孫女婿，我想不起來了。”

李東旭忙上前，一把扶住老人家，道：“奶奶，不要急，你想想看，你家在哪個位置，附近有些什么？”

被李東旭扶住，老人家的情緒稍稍穩定了一些，道：“我想想，我想想……”

說完，老婦人閉上眼睛，一手搭在額頭上，沉思了起來，李東旭不敢亂動，怕打擾了老奶奶的思路。

“我想來了……！”突然，老婦人興奮地道：“孫女婿，我想起來了，我家邊上有一棵大樟樹。”

大樟樹？這臨安城，到處都是大樟樹，李東旭疑惑地望向老婦人。

“老大老大的樟樹，樹比天還要高，比天還要大，把我們家都遮住了。”老婦人手腳并用地比劃著。

這么大的樟樹？

李東旭這幾天走遍了臨安城，對城內多少也有些了解，這么大的樟樹，只有……對，只有顏府有，顏府邊上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樟樹，其他地方都沒有見到比這棵更大的樟樹了。

“顏府……！”李東旭脫口而出道。

“對，對，孫女婿……！”老婦人一聽，一下子反應過來了，興奮道：“我老頭子姓顏，我家就是顏府，就是顏府。”

不會吧，李東旭腦瓜子嗡的一聲，這么巧，這老奶奶，莫不是那天在顏府大堂的竹椅上，躺著的那位，怪不得這么眼熟。

“啊呀，還是我孫女婿聰明，我果然沒有看走眼。”老婦人開心地笑著，道：“年輕的時候，我老頭子就喜歡帶我來這湖邊亭子坐坐，不想今天還碰上了孫女婿，哈哈。”

原來如此，想來老奶奶年輕時，在西湖邊有著美好的回憶，看著老婦人笑得如此開心，李東旭懸著的心也算是放下了，問道：“奶奶，回去的路你還記得嗎？”

“回去的路……”老婦人遲疑了一下，搖搖頭道：“記不太清了，只記得有大樟樹。”

日頭逐漸西落，黃昏臨近，李東旭看看了天，這時讓老人家孤身一人回去，肯定是不合適了，說不定她家人正在四處尋找，去顏府的路自己認識，現在走，天黑前能趕回去。

“奶奶，我認識去顏府的路。”李東旭一把挽起老人家的手，道：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“好，好，還是我孫女婿體貼。”老婦人笑呵呵地道：“走，一道回家去。”

說罷，一老一少手挽手，離了草亭，朝顏府方向走去。

穿過豐豫門，二人一路往內城行進，老婦人雖然有些失智，但手腳還是相當利索，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講著囡囡的好，囡囡漂亮，囡囡知書達理，囡囡聰明能干賢惠，囡囡眼光高，看不上那些紈绔子弟，李東旭一一應著，心里有些好奇，這個囡囡真有這么完美？